文／冯祎
深陷抄袭丑闻十五年后，作家、导演郭敬明终于还是为自己的错误“买了单”。由他执导的电影《晴雅集》，前期进行了大量高调、密集宣传，但仅仅上映11天后，便全面下线了。
相同境遇的还有编剧、制片人于正。在为抄袭行为道歉后，他宣布退出了目前正在热播的综艺节目《我就是演员3》。
年最后一天，面对上百位业内编剧导演联合抵制的呼声，郭敬明、于正二人先后公开道歉信，向多年前各自侵权的原作者道歉。有网友精妙评价这次事件为“郭于精彩”。但实际上，这次事件难能可贵的并非道歉本身，而是这背后一张张面目模糊的维权者的脸，和他们坚持不懈的发声。
谁都没想到，年的娱乐圈，是以这样戏剧性的方式开启大幕的。
一封公开信引发的地震
“晴雅之约，感恩相守。此生无悔，侍奉为荣。”年1月4日晚间，《晴雅集》官博发出了这样一段文字。与此同时，淘票票、猫眼两大电影购票平台上已搜索不到该片。作为郭敬明最新执导并投资的影片，《晴雅集》上映10天公开票房4.5亿，距离回本还差至少5亿。
影片下映，似乎是上百位编剧导演联合抵制“郭敬明、于正剽窃”后，对郭敬明最直接的经济影响。
年12月23日，上海，影迷赴电影院观看郭敬明导演的《晴雅集》。
而事件的另一主角于正，也于早前宣布离开正在播出的综艺节目《我就是演员3》。最新一期中于正所有镜头均被删除，前两期的正片全部下架。原本1月初登陆湖南卫视的《玉楼春》，也被曝临时延档，这部戏正是于正出品。
事情最早要追溯到17年前：年，文学新锐郭敬明一口气发表了三部作品，其中一部是在杂志上连载的小说《梦里花落知多少》，几乎在同一时间，这部作品被质疑抄袭女作家庄羽同年1月出版的小说《圈里圈外》，庄羽也因此起诉郭敬明。
年12月，北京市第一中级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认定郭敬明所著的《梦里花落知多少》侵犯了庄羽的著作权，判决被告郭敬明、春风文艺出版社立即停止这本书的发行，并赔偿原告庄羽20万元经济损失费。郭敬明方不服判决，提出上诉。年5月，北京高级法院维持原判，并“加码”要求郭敬明在《中国青年报》上公开向庄羽赔礼道歉。这场官司也被称为“21世纪中国版权第一大案”。
然而，郭敬明只回应说：“我会执行法院判决的赔偿和停止销售，那是出于我对法律的尊重。但我不会道歉。”
网络上揶揄庄羽“碰瓷儿”的言论也不绝于耳，毕竟庄羽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家，而郭敬明已是出版过《幻城》《左手倒影，右手年华》的畅销书作家。《圈里圈外》首印只有册，《梦里花落知多少》首印30万册，郭敬明书粉的战斗力不弱于如今的爱豆粉丝。
因此，这起事件除了给郭敬明贴上了“抄袭”的标签，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实质上的打击，甚至反而提高了他的知名度，成为他塑造“美强惨”人设的伤疤。年的《悲伤逆流成河》、年的《小时代》三部曲更是让他攀升至作家富豪榜首位。后来转型导演，虽失了口碑，却屡破票房纪录。
郭敬明作品被指抄袭，他在时隔15年后首度正面道歉。
同样深陷抄袭门的于正是编剧出身，后成为制片人，靠《宫》系列电视剧打响了名号。年，时年75岁的台湾著名女作家琼瑶，公开指责于正当时在播的新剧《宫锁连城》抄袭其《梅花烙》。
年年底，法院判决《宫锁连城》侵犯了《梅花烙》改编权，于正被要求向琼瑶公开道歉，五家被告共计赔偿万元。直到年5月，因于正仍迟迟不向琼瑶道歉，法院依据判决在《法制日报》刊登案件内容作为公告。
但和郭敬明一样，法院的裁决和抄袭的事实，并没有真正“困住”于正，其反而在年靠《延禧攻略》，赢得了口碑和收视率“双杀”，真正跻身中国一线制片人行列。
而这次“活久见”的道歉，起因是年12月13日，影评人谭飞在微博上讽刺靠抄袭起家的郭敬明和于正，在演技综艺里教别人演戏、强捧小鲜肉，并称“这就是中国影视圈的现状”。
次日，于正发微博回应，“你没啥作品公诸于世，整天嫉妒别人，靠骂人来博取眼球不觉得惭愧吗？怨天尤人改变不了现状，你死心吧！”当天，编剧汪海林在微博发出《给失足青年于正的七条建议》，其中提到“不要再抄袭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几天后的12月21日，知名编剧余飞、宋方金、汪海林、琼瑶等名影视行业从业者联名发表《抄袭者不应该成为榜样》的公开信，指责郭敬明、于正在综艺中进行话题炒作，抄袭者反成得利者。
公开信发表第二天就上了热搜。这才让我们在年的最后一天，看到了郭敬明、于正分别在微博上发布的道歉信。
对于两人的道歉，大众舆论并不买账，并认为他们的道歉缺乏诚意，尤其是选在两人分别有电影上映和综艺在播的时机重提旧事，为自己塑造浪子回头的形象，投机意味重于忏悔。
但只要细究事态发展的方向，就会发现郭敬明和于正是不得不道歉。连日来，不仅官方媒体对此事进行了深度报道，将郭敬明、于正列入劣迹艺人行列，还把波及面扩大到了为两人提供舞台的节目，其中，央视新闻还报道了百余名网络作家联合发出“拒绝抄袭”的倡议。这次，官方对知识产权保护的态度，是肉眼可见的坚决。
无论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次的道歉对两人的打击似乎更让人解气：从年1月2日晚，陆续有影城工作人员晒出工作群消息，称从1月4日开始，各影城不得排映电影《晴雅集》。果然，到了1月4日，《晴雅集》排片在1分钟内撤了近场，间接印证了爆料的真实性。而被勒令下映的电影，还无法将版权卖给视频平台，这也意味着，郭敬明将失去这笔可观的转卖费。
郭敬明的损失可能远不止于此，在拿到《阴阳师》改编权后，他共拍了两部作品，除已经上映的《晴雅集》外，还有原班人马打造的下部《泷夜曲》；于正创立的欢娱影视，今年待播的《玉楼春》《双镜》《尚食》《大唐儿女行》等剧，也可能会受到影响。
文坛窃贼，何止郭于
对于迟到了15年的道歉，庄羽大度接受，并建议将《圈里圈外》和《梦里花落知多少》的所有收益合并在一起成立一个反剽窃基金。中国文坛和影视圈的抄袭门，似乎正在朝最好的方向发展。
但中国文贼，又何止郭于。
“我还以为就一个恶心的XX传呢，没想到如懿传还抄。”年8月10日，作家、编剧匪我思存在微博发文吐槽另一网络作家流潋紫，并配上了相应的对比文字，“‘夹岸桃花蘸水开’，我总是记成‘夹岸桃花敷水开’，她连我错别字也一起抄”。其时，正值流潋紫的作品《如懿传》开拍，在此之前，她的《甄嬛传》也被发现抄袭了匪我思存的《冷月如霜》。但这些指责并未妨碍两部作品被影视化。
近年来，影视圈的“抄袭之风”层出不穷，从网文、香港TVB、台湾偶像剧，到日剧、韩剧、美剧、英剧，甚至知名漫画，内地作家、编剧、编导们的抄袭对象越来越多，以至于有网友戏谑，都能玩“连连看”了：
《爱情公寓》几乎把《老友记》《老爸老妈罗曼史》《生活大爆炸》等一众美剧抄了个遍；《丑女无敌》的人设和情节照搬美剧《丑女贝蒂》；《一不小心爱上你》简直就是中国版《蓝色生死恋》;《活色生香》里“采集少女体香，调制魔香”的情节被吐槽抄袭法国经典电影《香水》；《女娲传说之灵珠》里的人妖恋基本照搬《犬夜叉》；根据古龙小说改编的《楚留香传奇》，不仅抄了金庸的《笑傲江湖》，连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也没放过……
年3月，网剧《热血长安》官博发布声明，承认第四集抄袭了网文作者“大风刮过”的作品《张公案》中的《鬼笔筒》，同时这集也从视频平台下架。对比于正等人死不道歉的做法，这部网剧制作方的态度，被网友评为是泥石流中的“清流”。
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要知道，这个结局是经历了漫长的追诉过程的。
时间倒回年2月25日，“大风刮过”发微博称，某网剧抄袭了自己的作品，连真凶和被害人的姓都没改。由于文中没有指名道姓，不少人都是翻开评论区才知道这部网剧正是当时热播的《热血长安》。
事发后，网友就质疑抄袭一事与官博私信沟通，官博当时的回复非常坦然：人家连名字都不敢说，我们怎么好意思承认呢？
然而第二天，有书粉整理并发布了《鬼笔筒》一文与《热血长安》第四集各种雷同之处。该剧官博依然强硬称，“不存在抄袭现象”。
这种态度终于引得原著作者发表正式声明，将通过法律途径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直到此时，该剧官微才表态会请专家进行评估。3月10日，鉴定结果出炉，抄袭“罪名”成立，而这距离原作者首次维权已经过去了24天。
最讽刺的是，《鬼笔筒》的故事，讲的正是“抄袭”。
这并不是影视维权最难的一次。
年5月，“锦绣未央抄袭案助手”发布微博，就两个字：赢了。而这两个字背后，是长达6年、倾尽几十人心力的维权之路。
网络小说《庶女有毒》于年2月开始在潇湘书院连载，作者周静（笔名秦简）。这部书诞生之初，就被不少网友扒出抄袭多部作品。但网络文学毕竟小众，并未在大众领域引起讨论。直到年，这部作品被改编成电视剧《锦绣未央》播出，迅速成为爆款。江苏文艺出版社将长达万字的原著实体书完成出版，同名漫画和手游也安排上了，让这部网文真正变成了大IP。
年5月27日，北京，琼瑶委托代理律师正式向北京三中院递交诉状，起诉于正《宫锁连城》侵权。
在这期间，多位原著作者、志愿者一直在坚持维权。根据志愿者的搜集，周静的抄袭其实并不高明，比起打擦边球的“借鉴”“致敬”，《锦绣未央》几乎是直接照搬。像沈文文的网文作品《身历六帝宠不衰》共39万字，其中近10万字被周静原封不动地复制到了自己的作品中。《锦绣未央》全部的章中，仅有9章为周静原创。而且这部“巨作”共抄袭了个作品，不仅包括网文，连金庸、黄易、温瑞安也没放过，书面材料摞起来高达1.5米。
年1月，11位作家联名起诉，向周静索赔余万元。到了3月，新武侠四大宗师之一的温瑞安也加入原告队伍，他的《温柔一刀》《寂寞高手》《逆水寒》也被“借鉴了个遍”。4月，最先开庭的是《锦绣未央》系列涉嫌抄袭《身历六帝宠不衰》一书的案子。光是对比证据，就达近0万字，对于各方来说，都是庞大的工作量。
年5月，经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判定，《锦绣未央》中存在处语句和2处情节与《身历六帝宠不衰》构成相同或实质性相似，涉及近3万字，判令周静立即停止对小说《锦绣未央》的复制、发行及网络传播，赔偿原告各项损失13.65万元。
虽然获胜了，但结果真算不得大快人心：作者因影视改编获利巨大，但只需赔偿13万元，抄袭成本太低了；而改编抄袭小说的影视作品，也没有被连坐。
“大风刮过”曾公开表达了原创者维权的困难：首先，打版权官司要花费很长时间和很多精力，而抄袭者，尤其是影视抄袭，官司还没着落，剧就已经播完了。其次，原著作者很怕公开维权会给剽窃作品带去热度，反而贡献了收视率。第三，就算剽窃者输了官司，网友们也早就忘了此事，赔偿的额度也往往难以弥补损失（一般按照0~元/千字赔偿）。“对他们（剽窃者）而言，打官司可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大风刮过”甚至认为，有些作品会故意抄袭，期待被骂，以博眼球。
编剧余飞的另一个身份，是业内知名的鉴定抄袭专家，《锦绣未央》抄袭一案，是他组织编剧提起的集体诉讼。但年后，余飞觉得心灰意冷，几乎不再发声。因为整个社会似乎在“鼓励”这样的人，余飞曾这样评价郭、于二人：“他们在行业里是已经‘社会性死亡’的人，又被资本捧成了人物，去带动流量，产生效益。年轻人很难不被这套‘成功学’带偏。”
的确如余飞所说，中国的影视圈催生了越来越多的郭敬明、于正们。像《少年的你》一边被指融梗日本推理大师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嫌疑人X的献身》，一边并不妨碍其票房突破15亿，并助周冬雨拿下金马奖、金像奖影后，易烊千玺成为最佳新人。
一次成功，会滋生更多的“惯偷”。
影视“老赖”为何屡禁不止
仔细梳理，多年来，围绕在郭敬明、于正身上的抄袭丑闻，并不只有这一桩。
郭敬明的《幻城》被指抄袭日本CLAMP的漫画《圣传》，《爵迹》被指抄袭日本大IP《FATE》；而被圈内人叫“于抄抄”的于正，在年时就被指剽窃了上海作家、《萌芽》执行主编傅星的创意和大纲，提前将剧本《带我飞，带我走》出书。
之后，他的每部作品都“似曾相识”，《胭脂雪》抄TVB剧《凤凰四重奏》，《大清后宫》简直就是低配版《金枝欲孽》，《美人心计》的人物和故事主线与网络小说《未央·沉浮》一模一样，《凤还巢之连城》被指抄袭热门小说《华胥引》，《玫瑰江湖》改了个时代背景，也能看出抄袭的是TVB历史剧《楚汉骄雄》，在《步步惊心》热播时，于正马不停蹄复制了一个同时代同人物的《宫锁心玉》，几年后又如法炮制，从《如懿传》中汲取灵感创作了《延禧攻略》……
抄袭、被认可、名利双收、继续抄袭……形成某种恶性循环。
而影视“老赖”屡禁不止的另一个原因，是近几年IP改编热潮带来的。晋江文学网、起点中文网、潇湘书院、红袖添香等一众网文平台，为资本过剩的影视行业，带来了自带流量的半成品。以年为例，全年电视剧中，原创剧只占43%。
这些网文质素不一，很多平台也没有严格的反抄袭规则，不少所谓大IP，都有过“洗稿”嫌疑。像前文说的《甄嬛传》，不止抄袭了《冷月如霜》，还有网络小说《斛珠夫人》《双成》《春衫薄》，甚至名著《红楼梦》和《金瓶梅》。作者流潋紫虽然因此受到晋江文学网专栏将其锁定的处罚，但换个平台依然能够连载。
抄袭风背后，中国编剧的生存现状也不容乐观。目前，内地专业编剧超过14万，但每年只有约3%的人的作品能播出。
在现有影视产业中，编剧与资本相关度最小，话语权自然也最小。年4月，华语国际编剧节发布了《-中国青年编剧生态调查报告》，中国超七成编剧年收入不足20万。一部电视剧，主编剧会拿走90%的薪酬，剩下的钱则以0、0、0的费用打包给枪手。价格低、时间紧，也难怪剧本质量堪忧了，连网文、纪录片，甚至知乎都成为了“素材”来源地。
加之抄袭事件中还有难以判定的“灰色地带”，比如唐七公子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模仿了“大风刮过”《桃花债》里的文风，两部作品没有人物和语句是相同的，但给人的感觉很相似；《国色天香》疑似抄袭了耽美小说《不能动》，但这类小说维权更是难上加难。
而正因为难，这次郭于二人的道歉，才显得难能可贵。难能可贵的不是道歉本身，而是这背后一张张面目模糊的维权者的脸，和他们坚持不懈的发声。
不知道你注没注意到一个细节，与《晴雅集》一起提前下映的，还有易小星导演，彭昱畅、乔杉领衔主演的电影《沐浴之王》，后者也正陷入抄袭韩国漫画《沐浴之神》的争议。
何为劣迹艺人？在年广电总局下发的“封杀劣迹艺人”通知中，只点名了“吸毒”“嫖娼”，而现在，抄袭、剽窃正在被纳入到这个范畴中。虽然前者侵犯的是公共利益，后者侵犯的只是原作者的权益，但只有当每个个体都被尊重，中国的影视行业才能进入下一个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