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st
当他偷偷回到故乡时,记忆中的那幢烂尾楼,依然还在,一烂就是十几年。
命运之神曾把他拐进去,让他在里面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女孩。
他本来可以青梅竹马地爱她,在安静的图书馆里;但最终却只能在那幢幽暗的烂尾楼中,仓促地做出了一生的决定。
那时,他们俩不过都是十来岁的孩子,甚至都还没来得等到青春期。
在那幢烂尾楼里,他撞见他的父亲正在猥亵她。他用一把精致的剪刀刺死了他的父亲。此后,这两个小孩,把这个秘密埋藏了一辈子。
长大后,她跻身上流社会;他却甘愿在底层游走,躲在暗处,不择手段地为她铲除一切人生道路上的障碍,几乎做尽了人世间一切的恶。
为了掩盖最初的那个秘密,他们一起把情窦未开时的爱,肢解成了更多的秘密,直到生命的尽头。
这次回来,他又准备杀一个人。那幢烂尾楼的灰色外墙上,还残留着十几年前的涂鸦。命案发生后,有人曾把它租下来,偷偷摸摸开了一家劣质妓院。那些涂鸦,便是从前那家妓院的隐形店招。
这一次,他没有进去。但是,他的一生,似乎都不曾走出来。那幢烂尾楼的命运,似乎就是他的命运,幽暗不堪,偶尔才有一点微弱的光。
我说的是《白夜行》的故事,发生在大阪,一座适合藏下各种秘密的城市。
2nd
那幢烂尾楼,矗立在推理小说大师东野圭吾的《白夜行》里。他给小说中那桩扭曲的命案,精心挑选了一个特殊的年份:年。
二战结束后,日本意外地获得了「经济奇迹」。从年开始,经济实际增长率都在9%以上,直到年戛然而止。此后,日本再也无法重现当年的神话。
年的日本首相是田中角荣。他在前一年就任之际,公布了其施政纲领《日本列岛改造论》,并且被出版成了畅销书,卖了近百万册。
这位曾经的建筑商,狠狠地催化了日本的城市化进程。年,日本的建设投资增长率高达29.2%,房价创下了当时的历史巅峰。
▼战后日本经济状况
东野圭吾把那幢烂尾楼,搁在了这样一个巅峰年份,作为整部小说的开端。
《白夜行》不仅是一部精彩绝伦的推理小说,更是20世纪最后三十多年日本经济的编年史,用那些精心设计的扭曲故事,而非枯燥的统计数据。
当你替男女主角惋惜时,你还能感受到日本经济的起伏:有银行卡被盗刷的野蛮,也有奢侈品热卖的浮华,还有茶道与插花艺术盛行的那种精致传统……
国家的命运,就是个人的命运,哪怕在虚构的小说里。
3rd
泡沫经济的崩溃,并没有折损大阪这座城市的神采。
扎堆在心斋桥的奢侈品店,仍然在暗夜里灯火通明。我常有一种错觉,如果走到下一个街角,说不定真的会遇见《白夜行》女主角开的那家。
大阪仍然是引领亚洲城市化进程的一个风向标,恰如东野圭吾对女主角的描述:「她睁开眼睛,已经不再泛红了,难以言喻的深色虹膜想吸住他的心。」
那个叫做「GrandFront」的商业综合体,在年开业,向世界昭告了大阪人「重新发明城市」的决心。并且,他们真的做到了。在这里,大阪人重新定义了「消费」这个词,它不仅是用钱换取商品,更是聚会的乐趣、知识的共享,以及对街景的陶醉。总有一天,它也会被写进东野圭吾的小说。
东野圭吾在小说中借由男主角之口,把大阪描绘成了「一个丝毫大意不得的地方」。我倾向于把这个贬义句,当作是对大阪这座城市的赞词。
在GrandFront,哪怕是小路旁排水沟盖板上的小石块,都会用渔网把它们都捆起来,这样,小朋友们就没法用脚踢光它们,只剩下光秃秃的盖板。所谓「丝毫大意不得」,大概就在这样的魔鬼细节里吧。
置身大阪,我早就把《白夜行》的故事忘得一干二净。东野圭吾说,那幢烂尾楼在近铁布施站附近,面朝真澄公园。我压根就没有想去找到它。
4th
即使日本经济再沦落,大阪也总能找到自己的光芒。
《白夜行》中那段著名的破题段落,或许可以作为大阪这座城市的格言:「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你明白吗?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
矗立在小说里的烂尾楼,或许根本就是虚构的。
或许,大阪可以是每个人的故乡。所谓「故乡」,大概就是那些可以藏下秘密的地方,看似衰败却又暗自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