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一九七三年，秋阳照半天，一片通红，旅途的愁绪，寂寞的心弦。在东京久我山一幢两层和屋地下偏厅，正坐着两位男人，其一白底蓝点和服，嘴角叼着一根幼长日本烟杆；另一鹅黄樽领毛衣，外罩棕色灯芯绒外套，蓄着不长不短头发。晚秋客来酒当茶，两人面前的木几上，置着数瓶清酒，轻轻地话语，柔柔地微笑。和服男人举目向窗外一瞧，口中念起俳句——“秋风刮起，红叶落地，是枫树的叶子吗？”我不懂俳句，可喜欢得紧，尤其是小林一茶的“那个哭着要我带走月亮的孩子”，至今还常挂在嘴边。
穿和服者名中?英助，是日本间谍小说第一人。那年秋天，我游学东京，承竹内实教授之介，造访中?君，主要是询问战时他在北京八道湾晤见知堂老人的事。聊呀聊，歪向了推理小说的讨论话题。推理小说日本堪称大阿哥，连美国也要甘拜下风。纵然中?君主打间谍小说，对推理小说也颇有认识，问我喜欢哪一位日本推理小说家？当然是松本清张，七二年夏天，在伊东半岛养病时，便啃了不少松本先生的作品。“叶君，你喜欢他哪一部小说？《点与线》？”《点与线》确是杰作，不过我偏嗜的是《影之车》。中?颇为吃惊，这真是出乎他意料外的回答，《影之车》写一个中年男人对恋人的幼子心存恐惧，理由是小孩眼睛里的反应复制了他童年时代的一桩私隐。
正待说出喜欢《影之车》的原因，中?夫人推门进来，送上热腾腾的叉烧拉面。中?笑道：“叶君，吃口面暖暖肚子哟！”的确饿了，呼噜呼噜地吃了大半碗，又呷上两口清酒，听中?再往下说：“你可知道日本推理小说的鼻祖是谁？”我一想：松本清张虽是推理大师，出道已在五十年代，绝不可能是鼻祖。这时中?嘴角透出微笑，在敏感的我看来，那似乎是对我的轻蔑。（那可不行！）想了想，一口气喝了一小杯清酒，酒精刺激的关系吧，忽地一个想法横空冒起来：“我想——应该是明治时代的黑岩泪香吧！”
黑岩泪香的文言气味
此言一出，中?呆了好一阵子，拍腿道：“叶君呀，了不起，了不起哪！”那时候我认定了黑岩泪香。（人老而精，今仔细盘查，才发现日本推理小说的始祖竟是江户时代的官能小说大家井原西鹤，他所写的《本朝樱比事》官府审案小说，取材自宋朝桂万荣编的《棠阴比事》，乃日本侦探小说之滥觞。）中?举起酒瓶替我添酒，禁不住兴奋，藏在心里关于推理小说的资料，一下子倾囊吐出：黑岩泪香是明治时代的学者、文学家、推理小说家、翻译家，他的推理小说我只看过一小部《悲惨》。放下酒杯，抹了一下嘴边的酒滴，叹口气：“可是中?先生呀，黑岩的文字带文言气味，我实在看不太懂哩！”
“哈哈哈，那当然，黑岩老师的日文很多人都看不懂，你只念了一年多的日语，能看一些，已不容易！”听得这样的夸我，骨头顿时轻四两，大口炎炎，滔滔不绝。中?往下说：“我这里有一本日本推理小说发展史，不知搁在哪儿了，不然送给你这个知音看！”于是中?口述，我默记。按照中?说法，推理小说是黑岩泪香、梦野久作和小酒井不木等人引进日本，初时仅作翻译，黑岩泪香率先翻译不少外国小说，其中最知名的便是《法庭美人》和《幽灵塔》。我对日本人的英语水平，向来不大放心，我的日语老师山本伊津雄，学问顶呱呱，一说英语就不灵光。中?同意：“日本人的英语，自然不如来自香港的叶君，说是翻译，倒不如说改编来得适合。”这时我才弄清楚黑岩泪香的翻译是rewrite，近于中国的林琴南，稍有不同者是林琴南道听途说，放笔作之；黑岩则依照原作改写，尽可能切合原意。
黑岩泪香之后，有了大正的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开启本格推理小说之道。昭和时期，出现了松本清张、森村诚一等社会推理派大家，从此社会推理派一统武林。八十年代后期，社会派的推理小说渐渐进入瓶颈，眼看不济，途穷又见光彩，忽地冒出岛田庄司这个大家，一部《占星术杀人事件》挽救了几陷绝境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奇巧的桥段，优美的文笔，尽虏所有推理迷。九二年松本清张去世后，岛田庄司顺理成章成为新社会派推理小说大神，并培养出三个徒弟：绫?行人、二阶堂黎人、京极夏彦。三人中以绫?最得岛田眷顾。至于京极夏彦，九十年代末，我在铜锣湾三越日本书籍部跟他打过交道，标榜鬼怪魑魅，风格近乎梦野久作，却稍有不如，揭了一章，实在看不下去，只好让它躺回书架上，等待它的伯乐。
香港侦探小说新浪潮
九十年代后，毋庸多言，自是东野圭吾的世界，《白夜行》、《嫌疑犯X的献身》、《流星之绊》疯魔了两岸三地，我也算得上东野的读者，却非本本都看。可幸近年香港推理文坛，并不凋零，至少出现了谭剑、陈铭基等作家，后者更以《遗忘．刑警》夺得第二届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声名大振。但这只是开始，成绩还不足够，祈愿将来会有更多的推理、科幻小说作家涌现，不让郑炳南、倪匡等老作家专美于前，雏音尤胜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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