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荣哲,罗振宇眼中最适合中国人的故事入门教练,他说如果有人举办“全世界最好的小说开头”投票活动,他会把票投给《百年孤独》,它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许多年后,当奥雷连诺上校面对行刑枪队时,他便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找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读到第一个字,读者一下子从自己的时空跳到小说里的时空,“许多年后”四个字将读者带往小说的未来,“想起”两个字又急急地越过小说的当下,被送回到小说中过去的那个“下午”。许荣哲说短短一段话,他读到了的主人公的生命轮廊及龙须糖一样的生命轴线。
诚然,如许荣哲所说,《百年孤独》是很好的小说,其开场亦是非常精彩,而精彩的开场对于一部小说是很重要的。
“出了近铁布施站之后,沿着铁路往西走。已经十月了,天气仍然闷热难当,地面却是干的。每当卡车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土极可能会飞进眼睛,让人又皱眉又揉眼睛。”
这是东野圭吾《白夜行》的开场,几十个字就给我们铺陈出一幅画面,时间、场景、氛围都有了,接下来在这画面再添上人物,完美地成就了一个有吸引力的开场。
相比之下,《红楼梦》的开场似乎有些不一样,仿佛作者说了一大段和小说本身无关的内容,从为何写此书,从“通灵说”讲到“甄士隐”和“贾雨村”,再讲到补天神话中的一块石头、一僧一道两个神仙以及他们之间高深莫测的对话,甚至还说出故事的几个曾用名,点明“满纸荒唐言”以后方才开始讲故事。
这样的开场确实很长,似乎很容易让人不知所云失了阅读的兴趣,曾经有人在推荐《红楼梦》时说可以跳过这一段直接读故事。那么,增删十载的《红楼梦》,为什么会有一个如此冗长的开场?看似与故事不相干的开头,为何又是不可或缺的?
李劼曾在他的著作《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序中写道,《红楼梦》既有《清明上河图》的尘世性,又具《富春山居图》的出世性,他指出:从文化和审美的宏观视角看,《红楼梦》有着与《山海经》神话的渊源、与《金瓶梅》之间的承接和超越。
他的一番话,让我番然而悟。如果说《百年孤独》的开场像油画轮廓一样直接、鲜明、快速扼要,《白夜行》的开场则是在油画基础上多一点含蓄、朦胧、神秘的色彩,那么《红楼梦》的开场就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基调、底色和绵长。
“作者自云”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感受,后面更是从女娲补天神话开始渐入佳境,仿佛打开了一个长卷,画面感和基调在不知不觉中就确定了;再到一僧一道两位的对话,循序渐进地让读者有了一种“上帝视角”,在故事里又在故事外,故事还没开始却似乎已经纵观全局一样。
这样的铺陈就仿佛是绘画时最先做的底色,让整个作品有一个基调,但又不只是底色,还有一种悠远绵长,虽然还没完全看到细节,但读者已经可以感知故事的尘世性和出世性以及渊源和主旨。
试想,这一段开场若被删去会变成怎么样?上来就直接说“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阊门外有个仁清巷,巷子里有个葫芦庙,庙旁住着一个甄士隐……
似乎并不会影响整个故事的讲述,也并不会影响读者对主要人物和情节的理解,但是,少了底色和基调,少了铺陈和悠绵,就像少了灵魂一样,整个故事浮了起来、从头到尾一直飘着,阅读体验完全不同了。
增删十载都未曾删去的,一定是作者经过数次的细细考量仍然要保留的,也必然携带着作者要表达的东西在里面,怎么能少呢?
其实不止《红楼梦》,《西游记》从“诗曰”开始,讲“盖闻开地之数”;《水浒传》也从大段的“词曰“、诗曰”、“赤脚大仙”讲起;《三国演义》开场是一段词《临江仙》,然后“话说天下大势”和“一条大青蛇”,都有类似的开场,大约是相同的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