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真相》不是一部现象级爆款剧,但它无疑是审美、技术与叙事性上都令国人惊喜的“好剧”。
评分苛刻的豆瓣网上,鲜少看到一部剧,从最初的8.9分,随着播放的进展,呈上升趋势,直到升为9.2分。
是的,这不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悬疑剧,而是犹如一颗洋葱,带领观众层层剥开真相,看到人性与社会鲜血淋漓的残酷现实,以及身处其中那些始终伸张正义、满怀赤子之心的燃灯者们,为了坚守心中不曾改变的信念所付出的沉痛代价,哪怕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和平年代里躲在暗处官商相护的黑势力,他们所释放出的阴霾,不亚于战争年代立在明面的敌人,无硝烟处针对好人的血腥厮杀,更加令人心痛扼腕。
电视剧改编自紫金陈小说《长夜难明》,相比于用奇诡转折情节掩盖文笔平庸的《坏小孩》,前者大概是作家最具深度的一部,没有花里胡哨吊胃口式的写作炫技,而是通篇用冷峻的语言,讲述一个几乎会让所有人压抑憋闷的社会性故事。
小说比影视剧还要令人绝望,抛弃了大众习惯看到的正义战胜邪恶,大快人心的结局,而是让我们看到坚守信仰,一心寻找光明的人,他做出的牺牲,不止于失去他最初的理想,而是漫长的身心摧残,以及那来自内部的深深绝望。
以至于所有的好人,都没办法好好地接受阳光的沐浴,在他们应有的位置上发挥热量,是什么逼迫好人唯有以引爆社会的自杀式非正当程序,才能获得伸张正义的一丝希望?
尽管为了过审,影视化后的作品弱化了案情的恶劣度和做恶者的官位高度,也让他们受到了应有的刑罚,但是仍然没有失去小说的灵魂,不失为用心的改编。
因为导演保留了故事内核深深的悲剧底色,并且渲染了和理想主义者所遭遇的屈辱相比,迟来的正义是如此微不足道,姗姗来迟,甚至于是对当权者及ZF的无声控诉与反讽。
故事的反转桥段实在众多。
开篇就是一个落拓的中年男子近乎自我暴露般的拖着显眼的硕大行李箱乘坐地铁,在地铁站刻意地引起人们注意,叫嚣着箱子里有炸弹,待警察搜查,发现了箱子里蜷缩的尸体,即死者——江阳。
伴随着对死者死因的追溯,以及以警察严良(廖凡饰)为首的重案组对江阳(白宇饰)身份的走访调查,好像距离真相非常近,且被带回的嫌疑人系知名律师张超(宁理饰)对案情的供认不讳,所有的细节,如指纹、作案时间、过程全都对的上,进展顺利得反而格外反常。
果然,在法庭正式宣判,一众媒体众目睽睽下,张超当庭否认杀人,提供了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案子朝向了“有意思”的桥段,正式拉开了主角故事的序幕。
江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何在张超口中淫乱好赌、狡诈贪财的他,却是和他生前有过交集的人口中的“白月光”?
而闪烁其词的张超爱人李静(谭卓饰),语含玄机的张超,警察局收到的九宫格照片之一和24天期限的威胁游戏,勒令当地主流报纸将每张照片刊登在头条,否则城市就会有某处发生爆炸,都是有助于矛盾演变、疑点升级的前情铺垫。
紧迫的破案时间里,严良和队友们在追查中挖出了案中案,首先注意到了江阳作为平康县前检察官和一个死于十年前的同县支教教师侯贵平间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侯贵平的死因却被当时警局判定为奸淫女性,杀害江阳的在押嫌疑犯张超的妻子李静又是侯贵平以前的女友,张超还是侯贵平和江阳在政法大学读书时的老师。
侯贵平为何死去?这不仅是处在年办案进行时的严良的追问,也是年时任检察院科长的江阳的追问。
没错,这就是一场跨时空的蒙太奇互动。拨开层层迷雾,露出的真相一角令人触目惊心、错愕不已。
年、年、年,三条时间线并行铺开,线索琐碎,情节复杂离奇、人物众多,导演却将所有的草灰蛇线紧密地对应串联起来,镜头动线如同俄罗斯套娃般精妙嵌套,形成画面语言的呼应。
上一个镜头还是严良在审讯张超,下一个镜头无缝衔接到另一个时间线上的审讯画面,回应的是上一画面中提出的问题;这厢年的江阳在等电话,切入的则是年记者张晓倩接到的神秘电话;张力十足,节奏紧凑,收放自如。
比如剧中,严良和江阳同时行驶在调查侯贵平冤死案的路上,同样的路,面对的同样的黑恶势力的跟踪,他们坚定的目光像递交接力棒一样在并置的镜头剪辑中交汇,始终朝着真相的方向迈进。
再比如,同一个室内场景里,三个时空、10年的跨度里的三个主角人物同步回眸,目光如炬,应对的是同一股躲在暗中虎视眈眈的强权。
年的故事线上,支教教师侯贵平真诚善良,鼓励辍学的女生重返校园,依靠知识改变命运。
当学生因受到有保护伞的当地集团老总侵犯自杀时,侯贵平以一己之力揭发检举,却被对方以最耻辱的方式戕害,溺死于河中还不够,更是被扣上了强奸罪名,年迈的母亲经不起打击精神失常,父亲中风…..
侯贵平紧握的证据线被切断,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全剧最让人热泪盈眶,意难平的故事线无疑是年属于江阳的故事,这也是网上热搜看过此剧“留下兰州拉面般的泪水”的源头。
年,政法大学毕业,入职检察院工作的高材生江阳,阳光帅气,有相爱的女友,爱情圆满,升职迅速,很快就是科级干部,理应拥有光明的人生。
所以,当他受大学同学李静委托,帮忙调查前男友侯贵平死因时,他是犹豫不决的。
而这正是江阳这个人物真实丰满的一面,观者可以感受到他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伟人英雄似的伟光正,他谨慎却也负责,受人之托时的态度亦符合人性。
然而,随着江阳接下调查案,看到了其中的可怖与猖狂,他反而成了最坚定的一个。
与此同时,与江阳并肩作战的还有法医陈明章、老刑警朱伟、以及后来加入的律师张超,这就是令人振奋的平康正义联盟。
可是,他们低估了对方的势力范围。
江阳整整调查了七年,七年里,找到的人证被杀,物证被毁,他和女友分手,和后来的妻子离婚,为查案到处求情,处处碰壁,遭人排挤,很多惜才的前辈试图劝退他,但他却像磐石般坚定不动摇,殊不知等待他的厄运还在后面。
其实,在很多个关键节点上,江阳适可而止,都有可能有个不一样的人生结局,可是他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如同西西弗斯般成了暗黑道路上的逆行者、维护司法正义历程里的燃灯人。
江阳自己被威胁索命,孩子被劫走,对方企图用金钱美色拉他下水、给他下套,直到以莫须有的罪名害他丢了工作,不幸入狱,逼迫他认罪。
两年后出狱,那个曾经如此自信活力、意气风发的年轻检察官,变成了一身痨病、疲惫、颓败、一无所有的阶下囚。
他在朋友陈明章的接济下修手机维持生计,原本正当年华,背部已佝偻、丧失了锐气与棱角。
人们痛惜,如此坚守职业的好人,一如江阳,一如朱伟,为何却如深陷非正义的年代?
他们所承受的污蔑和凌辱,就像是那些在特殊年份潜伏于地下的革命者们,可那时面对的是真正的敌人,眼下呢,面对的却是太平盛世渲染下的,同在一个战壕里的“同事”。
剧中有个情节非常值得反思。它让观剧的人陷于沉默。
出狱后,生活拮据的江阳已然疾病缠身,时日不多。
有一天他迎来了多年前任职单位的老检查长,对方拿着保存了很多年的侯贵平案重要的物证。那是后者十年来没有勇气面对的“胆怯”,一直到退休才难抵良心的煎熬,选择不再默不作声。
可是,所有的失去都不可挽回。
老检查长的“懦弱”害死了江阳,间接毁掉了许多无辜者的一生,哪里是一句对不起可偿还?
最让人细思极恐的是,长者的作为恰恰是生活中大多数人的选择。
无可奈何下的明哲保身,无力对抗强大的势力,不如全身而退,进而缄默。违背了初心,对职业不再有敬畏心,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客观写照。
特别是看到了江阳的代价,未免过于沉痛。人们怀疑江阳是否值得?质疑朱伟是否值得?
剧中朱伟对着严良说出了心声,他说因为心中始终有个信念,权利再大,大不过法。坚守正义的事情,难道不是警察应该做的吗?要指望平头百姓去做吗?
一语戳心,却道出了部分群体的道德沦丧。
现实中,真的会有如检察官江阳那样为了替人伸张正义,断送大好前程,亲自将头伸进绞刑架的人吗?
江阳的可贵,在于满怀“赤子之心”。
这是一个有血有肉、九死不悔、焚身而立、十年求索,一生只做一件事的理想主义献祭式人物。
明知黑暗终将吞噬光明,但是江阳就是甘愿举着火把,以形单影只的微弱力量,给身后的人带来一丝光亮。
有一场戏,是江阳这个人物悲剧性趋于顶点的高潮部分,也让他的扮演者青年演员白宇在一众演技派的对决下仍然绽放着光芒。
江阳在和老友聚餐时,发现自己的钱包丢了。
如果说之前朋友递来的红包已经让他勉强维持的自尊受到了打击,嘴里说着,等宽裕点儿后一定还上,那么此刻的丢钱包,意味着仅有的几百元没了,还要去办理身份证。
这几乎是对江阳的釜底抽薪,彻底压垮了这个内里早已不堪负重的男人。
任谁都知道,江阳崩溃到临界点的嚎啕大哭,哭得哪里是钱包?
而是丢掉的一生啊,有事业、家庭、妻子、孩子、梦想、工作、健康,在痛哭中江阳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得到的不是沉冤昭雪,而是身患癌症晚期的宣判。
命运太不公平了,让每个观者怀疑所谓“善有善报”或许是句虚伪、蛊惑人心的假话。倘若追寻正义的代价就是江阳的结局,试问,谁还敢做好人?
当正义蒙上灰尘,当好人含冤,坏人逍遥法外,是否只有以一个青年拿最美好的一生才能换得所谓黎明?什么时候,公正需以命相抵,还人清白需个体的身先亡?
江阳的悲壮还在于他替自己做的自杀决定。
于是,被命运扼住喉咙,以身试法的不止于他,张超、陈明章、朱伟、李静以及贯穿剧情的报社记者张晓倩(侯贵平案唯一活下来的证人),组成了绝望中孤注一掷的“白夜行”团体。
也许有人会说,他们就不能选择正义的方式去放手一搏吗?
这种提问简直荒唐且无知。
赔上了一个检察官的一生,难道还不够吗?这些原本能在自己岗位上大有作为的好人,但凡能够对当下及社会持有希望,保有信任,就不会走向以非法名义去做维法的事情。
事实也验证了他们的判断。
如果江阳的尸体不是在张超托着的行李箱里被当众发现,没有因杀人案引发持续的舆论效应,会有年故事线上,同样不容冤假错案、探寻真相的严良的登场和彻查吗?
生命、名誉、自由、健康,都是“代价”,只为将丑陋曝光于阳光之下,哪怕他们已越过了正义的边界。但他们仍是最伟大的英雄。
我们总说,用迟来的正义告慰死去的英魂。
想想这不过是活着的人为了减少愧疚的自我安慰。
死了就是死了,不可复生。无数好人的死,换来几个理应被惩罚的恶人的入狱,是什么值得喜极而泣、奔走相告的事吗?
因为,好人本可以不死,如不是恶人总是拥有话语权的那一方。
江阳在赴死前对着自录的镜头说,没办法呀,实在是没办法,才用这种方式,太难了。就像是一个无尽的长夜,无数次憧憬着黎明的到来。
单纯正义,如侯贵平,死于谋杀;
十年饮冰,热血难凉,
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检察官江阳,
最后的样子却是蜷缩在行李箱里,
用肉体,进行一场无声的呐喊。
小说的结尾才是“长夜难明”的最佳注解。
江阳和他的同伴们并未迎来黎明,有的人的确落马了,只不过是一方打倒另一方的方式,当权者的更新换代,新人换旧人,唯有牺牲的人,棋子一枚,遁入无尽黑夜,从此,长夜难明。
现实中,我们最经常面对的不是剧版里年故事线上严良接过江阳、朱伟等人未竟的使命,而是永远“沉默的真相”而已。